雨霖泠。

【孟瑶】鄙我轻弱

风过树影斜，人谣身难立。
瑶非谣。

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。
打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。
娘亲独自拉扯长大。生的美，瑶琴很好听。
以为哪怕没有爹，和娘相依为命安稳一生，也是好的。
后也梦过无数次。临窗而坐，娘亲抚琴，青丝飘扬，衣袂微卷，葱白指尖琴弦飞舞，琴音泠泠，余音绕梁。自己跪坐身侧，尽是温柔笑靥绽放，犹如春开吐芽。
梦总归是梦，终是那镜花水月难触碰。

私塾是前两天娘亲去求的座位。清晰记得娘亲充满期盼的明艳，神采飞扬。
阿瑶，你可要好好读，跟着先生学，以后认了父亲更讨他些欢心。
父亲？于自己不过只是个称谓罢了。却因为娘亲罕见的笑容，心中暗暗对不曾相见的男人多了一丝期待。
也曾问过娘亲，父亲他…是个怎样的人。
是个修仙世家的大人物，人很好。眉间含羞，从怀中小心捧了一颗珍珠扣子，轻声喃语，这可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信物呐。转头看向自己，眸中温柔一览无余，以及那来不及消散的视若珍宝。以后阿瑶就拿着这个去找你父亲，他会记起来的。
好，阿瑶会的。记得自己这么答道，语气坚定。

私塾比想象中要来的无趣的多。可是每每忆起那笑靥，又振作了起来。放学后接到来自同读一起回家的邀请，思虑再三，终是谢绝了。
我称之为家的地方，只怕你们都是要笑的…
敛了眸子复杂神色，出了私塾，绕了条远路回去。

本无间隙的人，总会有人不得安宁，挑起一场事端。偏是往往，祸从口出。覆水难收。
早该想到的。
与前日一样来到私塾，先生不在，却见几名同读凑在一起，见到他霎时噤声，掩嘴也掩不住的笑。
正欲上前询问，不知谁一句悠悠的“娼妓之子”硬生生把已迈出的一步僵硬收回，钉在原地。
明知道这种事瞒不了许久，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…
浑身不禁发颤，双拳握紧，抿起双唇，却强迫自己与之对视。
同读们见他仍倔强抬首瞪着，不由肥了胆子，一声声附和之言相继涌出，贯入双耳，如雷闪轰鸣，炸空了思绪。仿佛伤痕被徒手撕扯，鲜血重涌，痛刺心尖。抽尽所有气力。
渐渐被同读包围，一人一口一舌一句，不绝不休。唾嘲讽贱，挥之不去。

“你瞧他那贱样，装什么装，早就觉得不是什么干净之人，今日看果真如此。”
“呸，你一娼妓之子还读什么圣贤书，污了这学堂清雅，都替你害臊。”
“哈哈各位都来猜猜，他日日耳濡目染，学了多少那勾栏本事。”
…………

问心无愧，你们又有何资格轻我辱我！
欺人太甚，最不应在此地的就是你们！

攥紧拳头，克制颤抖，突然发难，挥向叫嚣最凶的一人。一拳见血，自己也反身一个趔趄。收起敛容，戾气乍现，恼怒之色不再掩藏。
却见那人骂骂咧咧直起身子，招呼了几个同伴，抬脚就是往胸口一踹。
“尔不过区区娼妓之子竟敢如此嚣张！竖子找打！”
寡不敌众，奈何体格瘦弱，不是对手。鼻尖溢满血腥与咸涩。教他们打得尽兴了，才缓缓撑起身子，用手擦去额上尚为新鲜的血，踉跄撞门而出，撞碎了身后冷眼满地。冷入肺腑 ，囫囵双眼。

没有直接回家找娘亲。怕是知晓了又要落下滴滴无言泪。心里清楚的很，这怪不得谁，怨不得谁。连面都没见过的人，谈什么恨怨，不过徒劳。
找了条清澈小溪，细细擦去残余血痕，面色不改。又掸去尘土，暗自庆幸衣上没有染上血污。这是娘为了他省了脂粉钱购置的新衣，舍不得脏了它。目光转回溪流，倒映出一张面色苍白的年轻面孔。左右扯了扯嘴角，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弧度，连笑都算不上。放弃了般，又耷拉下来。许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笑得好看了。
有家不敢回，有书不敢读，如此这般潦倒狼狈，你们可还满意！？
心上架刀，除了“忍”别无他法。

见了娘亲只道是路上大意，被石子绊倒。寸寸肌肤疼到麻木，可麻木了，就习惯了。回房时立于门侧，深呼吸一口气，又缓缓吐出。阖眼感受弥漫胸腔的寒意，下了莫大的决心，双唇翕动，一音一字缓缓吐出，又一次耗尽所有气力。
“娘，我…我明天不去私塾了。”顿了片刻，“以后……也不会去了。”
不敢去看娘的表情，反手将门紧闭，靠着区区薄木板跌坐在地，捂着双耳，却掩不住门外声声啜泣，盘踞脑海，每一声都戳着生疼。
又惹她哭了。
跟着红了眼眶。

炎阳殿。
数百把上品灵剑整齐码放，遵着温宗主的令随自己挑选。原以为会花上些时辰，却一眼扫向角落一把细长软剑，寒光乍泄，丝丝泣血，再挪不开视线。
“为何是它？”
“不过眼缘。”
“好，那就赐你了。取个名字吧。”
嘴角微扬恰到好处，眸含流光，睫羽下一片细密阴影，仍是被剑光穿透眼底，寒意逼人，融入骨里。
“名曰‘恨生’。”

年少曾踽踽独行困于泥泞尘土冷暖自知，如今费千辛万苦教你们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卑贱之人！
欺我唾我，鄙我轻弱，
既是舌头造的孽，那便以舌以血以性命偿还！

恨，怎会不恨。赐我揭我逆鳞者，皆为所恨也。连带着宿命，也是恨的。
无以攘括，唯有恨生。